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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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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

陳銘又出現了,他推開車門,回身用腳踹,眉宇之間寫滿躁郁。

這動靜引人側目,閔鄉招待所前廳正聚著吃早飯的人,碗碟聲靜了靜,徐屹站起來往外去。

“陳總,你這是怎麽了?”徐屹對他有些不耐煩。

陳銘不過是在他父親手下討生活的人,徐屹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。

“你們農發投那位小林呢?”陳銘已經焦頭爛額,眼底生出痛苦的青灰色,“小徐總,徐少,你玩兒我呢?你父親要把我推出去是嗎?”

“你在說什麽?”徐屹擰眉看他,朝身後掃了一眼,壓低聲音警告他,“謹言慎行。”

“你帶我去找那個小林,我讓她和你說。”陳銘處在崩潰的邊緣。

徐屹沈默幾秒,古怪地打量他,才緩緩帶他朝林郁斐的客房去。

房門被輕聲叩響,卻一直沒有回應,他們不知道林郁斐昨夜並未睡在這裏。

幾分鐘後,徐屹只能作罷,帶著陳銘返回前廳。

透過前廳兩扇自動玻璃門,一輛黑色勞斯萊斯緩緩停下,徐屹猝不及防看見林郁斐從後座下來,緊接著出現的是孟時景和莫誠。

陳銘怒意驟起,在徐屹的威壓之下硬生生忍住,繃著粉飾太平的冷靜神色,快步朝林郁斐去。

“有話跟我說。”孟時景輕描淡寫往前一步,掩住林郁斐半個身子。

陳銘憤怒灼燒的眼神,還來不及和林郁斐對視,就被孟時景和徐屹一前一後攔住。

“好、好,我跟你談。”陳銘咬牙切齒,只能瞪地上林郁斐的影子。

站在孟時景身後,林郁斐只看見他的肩膀,遮天蔽日像一座擋風墻。她嗅出空中燃動的憤怒,從未領略過的敵意,讓她雙腳僵住。

而孟時景的腳步動了,臨別時他悄悄捏了捏林郁斐冰涼的手,沒有回頭看她。

他們去了招待所的會議廳,莫誠打開後備箱,挑揀一根棒球棍,又一臉凝重地放回去,跟著孟時景離開。

好像給他惹了大麻煩,林郁斐有些無措,目光追著孟時景,直到他消失於拐角,才看清眼前滿臉擔憂的徐屹。

“發生什麽了?”徐屹問她。

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長久停留,但林郁斐卻吝嗇多給他一秒,她邁動雙腿想要追進去,被徐屹一把抓住手腕。

林郁斐的衣服還是昨天的,今天他醒得非常早,像有什麽莫名的預感。他看著人們一個個來到前廳,唯獨沒看到林郁斐。

原以為她貪睡遲到了,現在看來,她昨夜根本不在這裏。

林郁斐被他硬生生攔住,焦急得五官皺起,使出十足力氣想把手抽出來。

“告訴我。”徐屹前所未有地強硬,手指死死鉗住她。

林郁斐掙紮得臉頰通紅,掙紮到沒有辦法,不得不靜下來,像一潭逐漸冷卻的死水,“你不想參與的,現在又問什麽。”

“他真的帶你去問了?”徐屹眼中滿溢震驚,頓了幾秒,“他瘋了?”

“不關你的事。”林郁斐終於能甩開他的手。

招待所前的小院,巴掌大的空間,林郁斐才走出幾步又被喊住。

“斐斐,他不是好人。”徐屹忍不住這樣說,他實在不屑於背後揭人短處。

如他所願。林郁斐再度停下腳步,卻萬分平靜回過頭。她的眼睛一向清澈見底,這張朝氣蓬勃的臉充滿生命力,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她吸引。

朝陽下她扯出一絲笑,肌肉牽起嘴角,似乎是嘲笑,“可他現在正在幫我。”

徐屹被噎住,喉嚨堵得發慌,他無話可說,默默看著林郁斐走進去,無法坐視不理,隨她的腳步往裏去。

會議廳大門豎在一樓走廊盡頭,對開的朱紅色木門肅穆緊閉,擋住裏面大部分動靜。

林郁斐不斷靠近,沒聽見太大聲音,這讓她稍微松口氣。莫誠嘗試拿棒球棍的模樣,著實讓她心口一跳,她從沒見莫誠這樣深色凝重。

裏面很平靜,沈重的平靜讓她格外恐慌,她沒想過自己能做什麽,僅靠本能驅使,提起一口浩然正氣推開門。

孟時景和陳銘隔著會議桌,面對面坐著,莫誠戒備地站在一旁。

他們也許還沒談開,也許已經沒得談。

林郁斐深吸一口氣,會議室陰冷的空氣灌入她的肺葉,寒冷如削薄的刀片,斜斜往體內插。

“和他無關。”林郁斐佇立在門口,背光的臉囫圇一片,暗如磐石。

桌對面的陳銘兀地笑了,懶散站起身,“他說和你無關,你說和他無關。見過踢皮球的,沒見過搶著背鍋的。”

“是我要查,並且我一定會如實上報。”林郁斐看見他逼近,沒有後退一步。

孟時景眉頭皺得很深,轉身想把她趕出去。一步步靠近她才發現,隱入暗處的一雙眼睛,耀動淺淺一層水光,正為他提心吊膽。

“我不管你究竟是誰的人,你打算做什麽。但我可以告訴你,我的母親是郁冬柏,我的父親是林昌遠。”林郁斐愈發平靜,坦坦蕩蕩說出父母的名字,“每年春節,省政府都會慰問我,我的電話直通省長辦公室。”

她緊緊握住孟時景的手,不顧這是公開場合,像女騎士從天而降,學著他早先的模樣,擋在他身前。

她竟然想保護他。

林郁斐不知道,她擅長扔石頭。

朝平靜的湖面扔,朝無底洞扔,她像一團亂局裏無知無覺的天真孩子,真理是她隨手撿起的石頭,她輕輕砸出去,驚起一片飛鴉。

陳銘感到愕然,他被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嚇到,沒有人會在牌桌上直接用王牌,但林郁斐會。

“看來是沒得談了。”他便站起來,似笑非笑拍孟時景的肩膀,有點咬牙切齒,“挺好的。”

門在他離開時被完全打開,徐屹怔楞地站著,目光落在林郁斐和孟時景交握的手上。

前廳風平浪靜,知情者裝作無事發生,不知情者只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,日常工作按部就班進行。

唯一不對勁的,是農發投領頭兩位氛圍不對,他們一整天很少說話,目光也不願碰在一起。

日落後人群散了,孟時景的車停在招待所院子裏沒動,似乎在等著什麽。

徐屹站在前廳正門口,看那輛勞斯萊斯車內一片漆黑,後座一點兒手機光映在孟時景臉上,他察覺凝視的目光,透過擋風玻璃與徐屹對視。

幾分鐘後,林郁斐走出來,提著她的箱子,直朝孟時景的方向去。

“斐斐。”徐屹拉住她,眉頭皺得很深,“你要幹什麽?”

“你應該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。”林郁斐把手抽出來,倒很平靜,“我住這裏不安全,對你們來說也不安全。”

徐屹眉頭皺得更深,他看見自己空蕩的掌心,林郁斐的手從他掌紋之上滑走,這是一夕之間發生的變化。

“他沒有你想象得那麽……”徐屹苦心勸說。

“類似的話就不要再說了。”林郁斐打斷他,輕輕笑了下,“你想說的,也許我都知道。”

行李箱的輪子在地面咕嚕嚕轉,林郁斐留給他一個不回頭的背影,爾後是孟時景波瀾不興的眼睛,在這場沈默的對峙裏大獲全勝。

她上了車,剛坐進後排,聽見莫誠轉頭向孟時景匯報:“明天上午,那位要來。”

“誰啊?”林郁斐本能地問。

莫誠雙唇翕動,下意識看孟時景的臉色,欲言又止。

“沒事。”孟時景捏了捏她的左手,剛才被徐屹拉住的那只,“徐屹的父親,那位徐廳長要過來。”

林郁斐聽傻了,她不明白這些瑣事怎麽值得大人物跑一趟。

汽車緩緩啟動,加速的剎那,椅背撞到林郁斐的身體,她在慣性的作用下,與移動的車廂背道而馳,心臟在撞擊中嗡嗡響。

暮色四合的鄉道沒有路燈,可見的世界只有兩枚車燈大小,她望著看不清的前方,感到迷茫。

新一天的計劃泡湯,一切圍繞突然降臨的大人物,林郁斐在緊張的日子裏,意外地起晚了。

太陽照到她眼皮上,林郁斐才睜開眼睛。她的鬧鐘被關閉,屋內空無一人,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。

林郁斐倒吸一口涼氣,知道是孟時景刻意而為,手忙腳亂套上衣服和鞋,走出房門忽然停住。

前後左右,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,也不知道徐屹的父親親自過來一趟,到底會做什麽。

林郁斐站在山莊門口,新生的朝陽曬出滾燙溫度,貼著她梳開的黑色長發,將她後背烤得微微發熱,她瞇著眼睛擦拭額頭細汗,決定先往招待所的方向去,也許能碰見徐屹。

這條路不算漫長,閔鄉只是地圖上很小的一粒墨點,她愈發想不通,這粒墨點如何值得廳長出面。

有汽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一心往前趕的林郁斐沒有回頭看,將自己往狹長鄉道邊緣逼,默默讓出可通行的空間。

引擎聲越來越近,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後喘氣,卻始終不願意超過去。

林郁斐有些不耐煩,正要回頭,聽見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喊她,“林小姐,這麽巧?”

壟間疊了幾層片狀的光,從天而降,像新切的透明果膠。林郁斐在一片丁達爾效應裏停住,車窗裏露出一雙眼睛,是孟平樂。

林郁斐不由得後退一步,她對這雙眼睛心生惡寒。

這時才看清,身後不只一輛車,小轎車後跟著一輛黑色面包車,無法望見車內人臉,透著陰郁的氣息。

“請你上車,有事和你聊聊。”孟平樂笑意盎然,尋不到一絲善意。

“抱歉,我沒空。”林郁斐想拔腿就跑。

閔鄉清澈的田野,在日光下鋪開平坦的、無處藏匿的開闊視野,林郁斐跑了兩步,找不到可供躲藏的分岔路口。

兩個男人從面包車跳下來,幾乎沒怎麽費力去追,將她一左一右架起,讓她像粘上蜘蛛網的飛蟲,頹然原地掙紮著,越來越沒力氣。

“放心吧,絕對文明,說完我就走。”孟平樂的聲音悠悠飄過來。

直線距離兩百米的茶館包廂,孟時景坐在一張紅木桌前,喝下今日第三壺熟普洱。

茶水蒸汽熏得空氣潮濕,似乎能讓談論的內容有所緩和。他對著手中茶杯發呆,澄黃茶水波紋蕩漾,他的臉在一疊虛影的水紋裏緩慢重組,又鏡花水月般重新破開。

“其實能有多大事情?”徐廳長習慣帶笑,讓各方都覺得體面的笑,“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,哄哄就好了,這樣的小問題,動嘴、動手,連小屹也被牽扯,太不像話。”

“你們都是我的人,和睦相處最重要。”他屈起指節,輕叩桌面。

孟時景聞聲擡頭,面無表情的臉緩緩動了,眼裏擠出一絲笑意,“是的,您說的對。”

這是一間熟悉的房子,兩扇對開木門,上方嵌著茶色玻璃,相連的門鎖被砸爛,松松垮垮吊在門框上。

林郁斐認出這間房子,是孟時景破門而入的房子,她的錄音筆也葬身於此。

兩扇門維持搖搖欲墜的穩定,被人伸手一推,忽然掉落一扇,砰一下震地,不像好兆頭。

還是那夜的位置,房子一樓裏間,長久無人居住,幾張木椅發出咯吱聲響,林郁斐被按進一把椅子,紅漆斑駁的木門從內鎖上。

林郁斐的目光四處打量,僅剩一面窗能與外界交流,她逃不出去,只能暫且裝作配合。

“你想說什麽?”林郁斐決定先開口,起碼可以安慰自己,她還算占據主動。

實際上,主動的空間寥寥無幾,她和被迫營業的陳年木椅沒有分別。

孟平樂沿著窗邊踱步,辨不明有心無意,恰好擋住唯一的窗口,光變成他的影子,斜斜蓋在林郁斐身上。

“聽說這裏發生了不太好的事情。”他不緊不慢,仿佛想帶著她故地重游。

林郁斐覺得胸口發悶,壓抑愈發強烈的呼吸起伏,繃住聲線道:“跟你有什麽關系?”

是她將孟時景牽扯進來,不願再給他帶去更多麻煩。

可惜孟平樂不是前來打探消息,而是一點點拋出籌碼,一頁頁揭開過往,想為林郁斐點破一些陰謀。

“孟時景下手挺狠的吧?”他輕笑著,從窗前走開,越來越高的太陽光再度落進來。

林郁斐默了片刻,“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“你不覺得,這種英雄救美的場景,很眼熟嗎?”

孟平樂開始踱步,腳步聲越走越密,滴滴答答像時鐘指針,在她耳中來回穿梭,織成一張焦灼的捕獸網。

他停下來,笑得很奇怪,像勝券在握時的狂喜,又像居高臨下的憐憫。

“上一次他破門而入是什麽時候,還記得嗎?”

聽見這句話,林郁斐楞了幾秒,想起幽暗的夜晚,她被灌下不知名的藥,孟時景破開酒店套房的門,他如降服惡龍的騎士,他從天而降。

孟平樂尋了把椅子坐下,向前傾身與她平視,“上一次他獲得你的信任,這一次你甚至把他視為戰友,如果不是陳銘和我說,我真不知道我這位兄長如此擅長籠絡人心。”

林郁斐皺了眉,她想說孟平樂倒置了因果關系。

“你知道我們在爭奪遺產嗎?”

話題冷不丁轉向,林郁斐辯解的話停在嘴邊,眼裏一覽無遺是茫然。

“你都和他領證了,竟然不知道?”孟平樂輕蔑地笑了,他笑起來倒與孟時景有幾分相像,“簡單來說,你嫁給他,我就無法順利繼承遺產。所以我絕非真心想為難你,只是他一直從中作梗,我別無選擇。”

林郁斐默然看他,正消化新信息,眉眼擠在一起,慢慢凝成不屑。

“你好像忘了你自己做過的事。”林郁斐冷眼看他。

“對啊,我做了,可他也默許了。”孟平樂重新站起來,讓手下遞來一封文件袋,慢悠悠拆解密封繩。

“他阻止了你。”林郁斐強調。

“你不妨再想想,他怎麽能剛好,在那個時間、那個緊要關頭,破門而入呢?”

孟平樂頓了頓,聲音的空白敲出一記悶響,敲在林郁斐混沌的回憶裏。

“我猜猜,他當初和你解釋的是,一直有人在附近守著你,是嗎?”

回應他的,是更長的空白。

孟平樂勾起嘴角,輕飄飄揭開那夜最真實的時間脈絡,“所以你被綁上車時,他就已經知道了,他知道一切,他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入場,能實現利益最大化。”

“你別胡說!”林郁斐抖著嗓子,強行切斷他的話。

“冷靜些。”孟平樂假意安慰,將一疊裝訂完整的合同扔到她膝上,“你是聰明人,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你心裏有數。”

“包括這一次,在他的故鄉,哪間房子住著什麽人,他怎麽會不清楚?”

半真半假的話,比真相更能動搖人心。他輕聲細語,如他身份該有的斯文模樣,狹長眼尾漫出一點兒猩紅。

孟平樂顯得十分好心,感同身受、以己度人凝望她,“我想,我們都不喜歡被利用。只要你簽了這個合同,放棄基金管理的權利,你就不會再被他利用了。”

“你不想看看,他的真心嗎?”

孟平樂直直凝視她,像一簇強烈而不可避的陽光,直射入湖水深處。

在她膝上,一疊合同紙的重量微不足道。

白紙在顫動,可密閉室內平靜無風,震蕩只能來自她的膝蓋,也可能來自她的心臟。

於信任崩塌的懸崖,獵獵山風自下而上,她想起因為錄音筆損壞而哭泣時,孟時景露出鮮少有的赤誠神色,說願意做她的證人,即使竹籃打水,即使以卵擊石。

林郁斐不相信,那樣的眼神,是可以精心扮演的。

茶室內一時無人說話,這場談話沒有得到實質性成果,徐廳長輕輕嘆口氣,向陳銘擺手,示意他先出去,這裏只剩他和孟時景。

快到正午時分,茶桌上一盞果盤散發淡淡香氣,總讓人分神。

“這個價格不是陳銘一個人的事兒,你心裏清楚。這麽多年來,靠這個價格才維持渠道穩定,你也知道。”徐廳長有些疲憊。

竹篾編織的寬口果盤被孟時景伸手一推,紅果子晃動得好像還在枝頭,讓出一塊幹凈的桌面。

孟時景點開手機,屏幕亮著白光,朝徐廳長方向移動,那是電子合同的一部分。

“我本意不是和陳銘爭地盤,也不想讓您為難。收購價格提升20%,差價我來補,這樣大家都開心。”孟時景說得很平淡。

端坐於對面的廳長面色平靜,卻放下了手中的茶盞,這表示他終歸有些震驚。

“你13歲那年,一個人拿著砍刀,我就知道你是個能幹大事的。”徐廳長陷入回憶,目光沈如湖水,輕輕掀起波瀾,“你不是蠢人,我也不是。你得告訴我,你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。”

煮沸的水壺咕嚕嚕響,孟時景的臉被一團奶白蒸汽掩住,十幾秒後覆又出現。

“林郁斐,這個女孩,是你的什麽人?”徐廳長直截了當問。

孟時景沈默不語,越是沈默越證明她的重要性。

“不惜掏錢也要幫她,你沖動得有點過頭了。”徐廳長說著,忽然停住,他想起自己的兒子,似乎也對這個女孩很感興趣。

他必須弄清楚孟時景和林郁斐的關系。

“你不肯說?那這事兒不好辦。”

“不是,我只是……”孟時景頓了頓,低垂眼皮看著桌面,“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概括。”

面對知曉他全部過往的故人,一只手能捏死他的高官,孟時景的命運比指縫落下的灰塵更輕。而林郁斐是足以讓高官留意的勳章後人,是社會穩定的磚石。

將她和自己碼在一起,孟時景第一次心生自卑,更無法說出他們的真實關系——合法夫妻,如同對她家裏兩枚勳章的玷汙,徐廳長也會認為這是玷汙。

“她對我很重要,這是實話。”孟時景擡頭看他,眼底澄澈。

他坦誠自己的軟肋,聽見徐廳長一聲輕笑。

“我就直說了,你和她不太相配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孟時景再次垂下眼簾,聲音還算平穩,他對這句評價早有心理準備。

“你確定要這麽做?”

“我非常確定。”

他答得太幹脆,一意孤行的勁頭,無法被拉回來,“她對世界充滿希望,我想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。”

第四壺熟普洱泡好,這輪空白的沈默很短暫,像緊繃的拉鋸戰裏一截小憩,也像談判終場。

徐廳長點點頭,沒有言語,為孟時景又斟一杯茶,將他的手機推回去。

過了會兒,才聽見他說,“陳銘那兒你不用去說了。”

是應允的信號。

孟時景眼睛亮了亮,才站起身來,欣喜剛降臨於他,茶室大門忽然被莫誠推開,面色沈重地打斷了他。

“孟總、徐廳,林小姐被孟平樂帶走了。”

莫誠焦灼地說,身後的陳銘則有些心虛。

“你別急,孟平樂答應過我不會做什麽,只是讓她簽一個棄權的合同。”陳銘的聲音愈發低下去。

大門一陣風過,孟時景來不及告別,從未有如此慌張的時候,他比那陣風更快離開,留下一抹倉促的暗影。

孟時景料想過孟平樂會作亂,沒想過是在閔鄉,更沒想到陳銘也有一份。

太陽刺得他雙眼發脹,幹燥的水泥路面將白光反射進他眼底,大腦顛簸得像在巨浪裏浮沈。

他一路在想,孟平樂會做什麽,溺愛中長大的孩子,發現世界規則不受他喜好支配時,會出離憤怒。

汽車發出尖銳的剎車聲,孟時景心跳得快要炸開,一氣呵成拉開車門,朝田邊的舊房子奔去。

院門和大門不設防,鎖芯被他損壞,耷拉著再被他踹一腳,徹底爛得無可救藥。

林郁斐在裏間,木門上了一道鎖,似乎又被幾塊重物抵著,專程為了防他。

孟時景擡腳踹了一下,門板悶響但紋絲不動,他兩手空空沒有工具,只能重新走到院子裏,那兒有扇窗戶,可以看見裏間的景象。

日頭正好,打在玻璃窗上,屋內被照得昏昏沈沈,反而照清楚孟時景焦急的面龐。

他貼近、再貼近,玻璃上的臉逐漸隱去,變成孟平樂昏暗的面龐。

而林郁斐的臉藏在更深處,她被按在一張木椅中,仰面看著孟時景,雙唇開合正在說話,可他聽不見分毫。

那麽暗的空間裏,她的臉色晦暗不明,孟時景卻心口一顫,分明看見她瞳仁抖動。

他握緊拳頭,朝隔絕聲音和空氣的玻璃砸去,砰地一下砸開豁口,玻璃碎屑紮進他的手背,和無數滴鮮血混合。他把手伸進去,從內抽開窗戶插栓,翻身躍入室內。

破開的豁口灌入陽光和風,林郁斐驚叫一聲站起來,膝上一疊合同墜地,在風中一頁頁翻開。

“又來,英雄救美的戲碼還沒演夠?”孟平樂站在窗邊,面露嘲諷看他,“可惜,我都告訴她了,你這招現在已經失效了。”

孟時景不做響應,他的思緒糾纏成一團亂麻,唯一清晰的是,邁開雙腿直走到林郁斐跟前,想確認她有沒有受傷。

帶血的手即將觸碰她,那瞬間林郁斐猝然起身,往後退了一步。

陌生而防備的眼神,如他們第一次對視的蕭索夜晚。

孟時景的手愕然地懸在空中,滴答滴答砸下鮮血,後知後覺的痛意襲上心頭。

在她疏離的眼神裏,他的心劇烈絞痛。

十歲那年失去爺爺,孟巍才不得不將他接到身邊,讓他插入幸福的三口之家,做一位尷尬的觀眾。

孟時景需要被人需要,太小的孩子分不清需要和被愛,也不知道愛是非等價交換物,他迫切地需要一個機會,證明他的價值。

在他十三歲時,孟巍包攬政府拆遷的工作,碰上幾戶坐地要價的硬茬,正處於焦頭爛額。孟時景借了一輛摩托,十三歲少年已經長到成年人平均身高,引擎轟鳴中提著一把砍刀,沖進拆遷隊生啃不下的村落,追著其中一戶砍,像草原鬣狗生撲牛群,對方血肉模糊,他也血肉模糊。

孟巍大驚失色出現時,孟時景頭一次驕傲地沖父親說,“我幫了你。”

如今的徐廳長、當年的徐局長,將他從局子裏保出來,問他的名字,誇讚他是一把好刀。

那時,孟時景看見孟巍幹癟的笑容,他以為這可以解讀為需要和愛。

因為徐局長的誇讚,孟巍確實需要他,需要少年不計後果的狠戾,需要少年不用承擔法律後果的年齡,關於“愛”的結果卻陰差陽錯。

孟巍像看一只變異的動物,警惕地看著孟時景,生怕他不知何時露出的暴戾,帶壞了純良的小兒子。

孟時景沒再往前走,他看見林郁斐的雙腿已經撞倒木椅,不願再逼她後退。

他理解,林郁斐今天得知,在她被綁的荒誕夜晚,他一度選擇放任,她應該表達她的憤怒。

他理解,被愛是他的年少不可得之物,也是今後的不可得之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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